很少有人像意大利女作家达契亚·玛拉依尼那样,经历了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至今还保持着活力,依然在出版著作,撰写专栏,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是玛拉依尼在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当年获得了意大利文学大奖“坎皮耶罗”奖,被译介到世界各地,并被知名导演法恩扎拍成电影,获意大利电影大卫奖。这部小说讲述聋哑贵族女性玛丽安娜从童年开始的一些重要的人生画面——小说的讲述很像一幅幅画面,一直到她解开童年变哑的谜底——最吸引人的还是十八世纪西西里的社会风情,那是一个正在发生变动的社会,有些问题至今依然存在。
生于1936年的达契亚·玛拉依尼见证了很多历史,她在2023年出版的自传《我的生活》中,写到了那段对她有着决定性影响的经历。1943年,达契亚·玛拉依尼七岁,与父母和两个妹妹生活在日本。父亲弗斯科·玛拉依尼是一位人类学家,当时在京都大学任教,母亲托帕齐亚·阿利亚塔是个画家。他们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然而日本当时和纳粹德国、意大利法西斯一条战线,当父母决定不宣誓效忠萨洛共和国的傀儡政府后,他们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冲击,全家被送进集中营,最艰难的岁月开始了:每天只有几克米,在饥饿、疾病、等待、霜冻和骚扰中,他们必须学会生存。关于这段往事,达契亚·玛拉依尼曾回忆:那时她一直觉得自己会饿死,还因为饥饿而吃蚂蚁、吃土。父亲为了和看管他们的人建立友谊,按照日本习俗,切下小拇指送给人家,换取了看守人在饮食上的特殊照顾。父亲因自己的政治主张而让家人遭受痛苦,他对于家人的牺牲总是心怀愧意,但这也是他留给几个女儿最深刻的印记,一种切身的教育,就是为自由而战的勇气,对思想的忠诚,坚守自己的内心。在一个充斥着谎言和思想控制的时代,这是一种珍贵的态度。
战后,玛拉依尼一家从日本回到意大利,贫穷且饥饿,不得已回了母亲的娘家——西西里巴勒莫近郊的巴盖里亚生活,那里有祖上留下来的一栋别墅。她也是在这期间深切了解到母亲家族的历史,还有他们的生活环境、社会风俗,为她日后写出《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做了充分铺垫。
西西里在并入意大利王国之前一直由贵族统治,外来的统治者留下了各自的印记。在玛丽安娜那个时代,萨伏伊家族、哈布斯堡家族,还有后来的查理三世都统治过这里。萨伏伊家族风气严肃,而查理三世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做派更受岛上居民的欢迎。这种社会风气在意大利文学经典《豹》中展示得淋漓尽致,贵族出身的作家兰佩杜萨也有类似的喟叹:西西里人更爱沉迷于睡梦之中。
《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中展示了当时贵族家庭的习俗:为维护家族势力,避免财产流失,推行长子继承制,其他儿子一出生就被培养成修士或军人;漂亮女儿则和其他贵族联姻,为家族带来利益,其他女儿则侍奉上帝。玛丽安娜的哥哥卡尔洛和妹妹菲亚梅塔很小就穿上了修士、修女的服装,还有一个弟弟杰拉尔多,从小穿着士兵的制服。贵族虽然蔑视钱财,但他们的人生基本围绕着财产展开,土地像吞噬雇农一样,也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作为女性更是如此。
十八世纪的西西里和欧洲其他地方一样,依然是一个酷刑社会。行刑队、刽子手执法是整个城市的重要事件,像一场盛大的演出。玛丽安娜的父亲是一位公爵,他穿着白袍子和其他公职人员一起为即将被处死的人做心理疏导,让他们忏悔祈祷,平静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哑女玛丽安娜被带到这样的场合,是因为她父亲想以毒攻毒,让她经历比让她成为哑巴更大的惊吓,好张嘴说话。然而事与愿违,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甚至在观看那种展示残酷场景的皮影戏中晕倒在地。她在成为公爵夫人之后,有义务出席这样的场合,但她努力回避,集体无意识的嗜血、愚昧、残酷和那些僵死的心灵让她厌倦。
小说有很多对于当时社会的观察和反思,这不由让人想到人类学家父亲对于达契亚·玛拉依尼的影响。这让小说部分文本变得理性客观,失去叙事的轻盈感。
《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部历史小说。达契亚·玛拉依尼笔下的西西里除了岛屿地貌、特殊的物产,更多地描述了十八世纪贵族阶层的社会习俗和生活方式,让读者可以了解到很多历史细节,更容易理解意大利“南方问题”的根源。玛拉依尼始终关注社会问题,她的作品主题宏大,比如获“斯特雷加”奖的《黑暗》关注的是家暴、恋童癖、弑女等问题。她在《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中也竭力展示:在社会浪潮中,一个充满反思精神的人的珍贵态度。玛丽安娜虽然聋哑,但她热衷于读书,在一种奢华颓废的氛围中,她的生活成为一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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